藉影像重新思考馬格利特—《揭相:馬格利特影像展》

  台灣社會近來相當火紅的名詞,除了「厭世代」,就是「斜槓青年」了。簡單來講,後者所指涉的人們,就是不再滿足於單一職業和身分的束縛,開始選擇一種能夠利用自身專業和才藝,經營多重身分的多職人生,例如:Bodycombat有氧老師同時經營餐廳、獨立書店老闆兼做設計、心理諮商師同時也是作家……等等。

  就此而言,台北市立美術館展出《揭相:馬格利特影像展》,其主角比利時出身的超現實主義繪畫大師賀內‧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 1898-1967),雖然在世時也拍攝照片和影片,但只是把攝影視為一種消遣娛樂,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攝影師,也不展示其攝影作品,顯然與前述斜槓青年的意涵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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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一個人不是斜槓青年,並不代表這個人正職以外的才能或興趣,沒有影響或支撐其正職。

  前述展覽的策展人比利時夏勒華攝影博物館(Charleroi Museum of Photography)館長薩維耶‧凱能(Xavier Canonne),即是基於肯認攝影對於馬格利特繪畫有著密不可分的連結與影響,於是策劃展出間接與馬格利特有關、直接以馬格利特為被攝客體,以及馬格利特作為攝影者所拍下的130張照片及7段影片,希望引導觀眾藉由這些馬格利特死後10多年才發現的影像,重新理解不同於文獻手稿或傳記資料所呈現的馬格利特其人,並進一步探問其繪畫作品在攝影影響下的真實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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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過展覽對於馬格利特影像的展呈,即使是原本對這位大師並不熟悉的觀眾,也會得到一個印象,即這位不斷以畫作反抗現實、探索真實的超現實主義畫家,其實很重視家人與伴侶,甚至連他的事業友人也「形同家人」。

  而在他藉繪畫透露沉靜哲理的同時,這些「被他消失」又「被後人發現」的照片和影片,則一方面洩露了他幽默滑稽的一面,另一方面則彰顯了他藉穿扮為小資上班族和把住家客廳、飯桌作為工作地點,抵抗一般認知的藝術家外貌和工作室體制。於是,本展為觀眾呈現了一個難以定義的矛盾綜合體:即馬格利特既抵抗現實與體制,又抵抗外界對於他上述抵抗的輕易定位與簡單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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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馬格利特是這樣一位繪畫藝術家不斷抵抗現實與定性,藉以接近不可定性的真實,那麼攝影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呢?

  首先,從表面上看來,攝影是一個工具性角色,讓馬格利特得以完成畫作。一方面,馬格利特和妻子喬婕特(Georgette)都經常擔任攝影模特,藉以作為馬格利特接下來的繪畫參考圖,例如畫作《挑戰不可能》(Attempting the Impossible, 1928)便是按照夫婦兩人的照片繪製而成。另外,馬格利特拍攝的照片內容,也往往成為他後來創作繪畫的元素,例如早年照片裡覆蓋人體的布幔,即作為一個元素出現在後來畫作《治療師》(The therapeutist, 1937)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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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從深層上來說,攝影更是一個具有主體性、能動性的角色。這是因為照片和繪畫都有再製真實的特性,但是照片又額外具有清晰記錄微小細節的能力,並以準確和精確著稱,相對於繪畫,更可以將現實與幻想結合為一體,從而釋出心理性真實。而正是因為攝影明顯具有這種複製與轉製真實的特質,自然就讓其成為思想資源,支撐馬格利特持續創作抵抗現實、釋放真實的超現實主義繪畫。

  攝影除了作為思想資源,支撐馬格利特創作繪畫,更作為他對自己畫作再拍攝的照片,將那些具有思辨延展性的超現實畫作再次延展,同時也因而將過去所流行直接記錄、複製式的攝影,一轉而為讓人更能接近真實的超現實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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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展覽說明文字所言:「他將朋友的身影放進紀錄作品的『複製』影像中,透過攝影快照好友們也跟著進入他圖畫的宇宙當中。這種結合畫作的二維平面和模特兒的實體存在的構思,營造出一種沒有層級的新影像,挑戰傳統攝影學法則。這種既是創作也有休閒的全新影像,延展了作品的觀點,產生更多解讀。相對於傳統上被定義為幫助記憶的照片,馬格利特提出一個全新的領域——『增效攝影』。」

  如此看來,《揭相:馬格利特影像展》雖然點綴式地展出馬格利特的畫作,但不是他的繪畫作品展;雖然展出130張照片及7段影片,但這些影像並不全是馬格利特作為攝影者所拍下的,更多是間接與他有關的,或直接以他為被攝客體的,因而本展也不能說是他的攝影作品展。毋寧說,本展正是「馬格利特影像展」,一個企圖引導觀眾藉相關照片和影片重新揭露馬格利特其人及其繪畫真相的影像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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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因為如此,本展的門檻不免較高,觀眾可能要事先了解一下他的生平與畫作,才能順利走進展覽的世界,達成策展人預想的目標。否則很容易陷入走馬看花,最終只能在展場唯一能夠拍照的互動展區,盡情按下快門填補自我內心的空虛。

  話說回來,如果「你的作品不是你的作品」,亦即作品經由創作者創作出來後,真相就不再從屬於創作者,而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且不斷抗拒象徵化,那麼對於原創作者「質詢」作品真實的意涵與動機等,就只是在緣木求魚;若不是讓原作者勉強說出一個回溯性建構的答案且這個答案會在日後不斷推翻與重構,就是讓原作者為了真理而負責任地閉口不言。本展企圖藉由相關影像資料重新探問馬格利特其人及其畫作真相,會不會陷入上述窘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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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好,馬格利特已死,所以本展並不是直接對他本人探問作品的真相,而是如前所述,引導觀眾藉由這些影像,自行重新理解不同於文獻手稿或傳記資料所呈現的馬格利特其人,並進一步探問其繪畫作品在攝影影響下的真實內涵,而且不明確提供標準答案。至於觀眾觀展後若有所得,充其量只是因為多了一批資料與一個方法或進路,而更為貼近馬格利特的真實,卻仍舊沒有獲得馬格利特的真實自身。

  這種境況不就如同他的許多繪畫與照片所呈現的那般,真實的面貌永遠隱身在阻隔物背後而難以得見嗎?然而,我們卻仍舊不得不持續發明各種方法或進路,來貼近永遠不可能抓取的真實,特別是那些費解的真實創傷、難以縫合的斷裂事件。正如阿爾貝.卡繆(Albert Camus)於《薛西弗斯的神話》所說:「通向山頂的奮鬥本身,就足以充實人心。我們應當想像薛西弗斯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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