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什麼也沒有,或者,最終到底還有什麼?—《Old Brown Shoes – Pahparn Sirima Chaipreechawit Solo Exhibition》

  人們感到生活空虛的時候,往往會出國旅行,以便藉由嶄新的場域重新找到人生的意義。因此多數人在異國街頭拍攝的照片,常常是以新奇的眼光抓拍,並且浸染愉悅甚或熱切的情緒。然而,《Old Brown Shoes – Pahparn Sirima Chaipreechawit Solo Exhibition》,藉由裱框掛牆及牆上投影等方式,展示泰國女性攝影師Sirima在日本等國家街頭拍攝的黑白作品,卻完全散發不出生活的熱情與意義,反而仍舊是無可救藥的空虛、黑暗與寂寞。

  確實,Sirima拍攝斑馬線上駝背推小推車過馬路的男性、理容院前駐足垂頭的老人、公共藝術下分別坐著晃神或吸菸的疏離居民,甚或是拍攝在公園遊客熙來攘往之際,卻單獨坐在梯階把頭深深埋進雙腿間的男性,都彰顯了她對於人生的獨特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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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觀點即:固然旅行看似可以讓人們找到人生的意義,但因為這些意義就結果論而言是虛假的,所以人們其實什麼意義也找不到。因為擴大來說,整個人生是一趟有去無回的單程旅行,在這趟旅途中真正負載人們的,或者人們唯一確定擁有的,就只有一雙舊鞋,以及舊鞋所隱喻的臭皮囊;至於所有留在地面的鞋印,終將不免隨風而逝。這也就是說,在Sirima看來,人生因為終局在實體上的虛無,導致人生本質上就是虛無的。

  也許有人會質疑:只要人生過程夠充實、夠精彩,即使人死後連鞋印也不可能留下,也應該不是完全虛無才對。然而,縱使我們不跟著Sirima從物理的結果論來看,而是另外從主體型構的精神性角度來看,人類也不免是空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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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言之,對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岡(Jacques Lacan)而言,人類通過閹割才能打開象徵秩序的空間,而代價是永遠落失被語言秩序禁止的客體物(Thing),並在物原有的位置留下難以忍受的空無真實深淵。這樣經由閹割產製出來的分裂主體($),若未認同象徵秩序而成為佔據特定位置的主體,便處於直接面對匱乏的狀態;反之,若認同象徵秩序而成為佔據特定位置的主體,則可安穩地取得特定身份。

  換句話說,只要人類一經閹割而成為分裂主體,不論他接下來是否認同語言、宗教、國家或法律等象徵秩序,本質上都存在一塊虛無的深淵。其中,未能良好地認同象徵秩序並組構安穩幻象與現實感者,時時處在惶惶不安的狀態,自不待言;至於能夠良好地認同象徵秩序者,亦可能因為幻象消散而直接面對真實層,並體驗到難以忍受的空虛與匱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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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空虛與匱乏作為分裂主體與生俱有的「基因性疾病」,並不會因為他是象徵秩序的「道成肉身」,就比一般人更強壯、更不容易「發病」。例如,Sirima在日本拍攝到的一位穿著制服的執法者,與刻板印象中公務員擁有公權力可以自信地依法管制或裁罰一般民眾不同,反而因為背對鏡頭而表情不明、面向前方卻遮蔽而充滿不確定性,加上照片整體的背景是除他以外空無一人的巷弄,因而彰顯出一種空虛、寂寞與脆弱感,既無法穩定地認同法制,也無法穩定地認同自己作為執法者或公務員。

  我們也許可以因為這位執法者是象徵秩序的「道成肉身」,而特別從拉岡的「四種論述理論」探討相關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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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拉岡而言,「主人論述」乃是試圖透過特定的主要符徵,獨斷地將所有其他符徵賦予定義,並建構整體世界觀、意識形態及象徵認同;然而隨著後現代社會已經把過去那種可以解釋一切的象徵秩序,解構並貶低為一個個可替換、可操弄、可拋棄的語言遊戲,上述「主人論述」恐怕已經形同具文,不再是公務界真正具有實際權力的主要論述,也不再能夠賦予執法者或公務員一個穩定的幻象與現實感。

  相對而言,「大學論述」作為某種「中性的」、「普遍的」、「沒有為什麼就是這樣」的「全知全能」式知識,才是後現代社會中真正具有實際權力的主要論述,能夠讓執法者在被質疑到最後而提不出任何理據時,仍能祭出「立法形成自由」之類的空泛言詞,來中性化立法過程中的混亂、權宜、謀略、操弄與無理性,藉以讓失能的成文法制以另一種不成文的淫穢超我面貌,繼續維持並運作下去。

  當然,從照片看來,Sirima所攝下的執法者只是因為「主人論述」失能而陷入空虛,還沒有轉化成兀自跳針「沒有為什麼就是這樣」的「大學論述」主體。所以我們似乎可以單純地把這位執法者當成Sirima所攝下空虛眾生相的一員,繼續探討人生是否最終什麼也沒有,或者,最終到底還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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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提到,本展是用裱框掛牆及牆上投影等方式,來展示Sirima的攝影作品。而牆上投影不斷輪播的,是多幅空無一人的建築或巷弄黑白照片。這些建築結構在凝視展間八幅裱框作品內空虛主體的同時,彷彿也在透視前來觀展者的內心空缺。

  尼采曾說:「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著你。」而世上事物有什麼不是在具現人們心中的深淵呢?於是,Sirima在本展的創作自述說:「我們都只是過客。留下的只是那些建築結構看著每一代的人一次又一次的離開。」換言之,我們作為分裂主體,既然任何幻象、現實感與意識形態都是虛假的,那麼我們不免最終什麼也沒有;然而在此同時,我們最終到底還「擁有」這個「沒有」,這個空無,這個不斷來擾亂我們的否定性實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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