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僵屍末日也放不下的——《黑暗夏日》

  《黑暗夏日》(Black Summer, 2019 & 2021)作為活屍類型劇集,特色是沒有宏大敘事與英雄主義,只有大量手持鏡頭搖晃呈現各個普通人角色,以及他們所遭遇到的細碎而又真實的危機與挫折。在上述特色所獲毀譽參半的同時,我則另外想討論那些僵屍末日也放不下的東西。

  男主角原是殺人不眨眼的黑道殺人犯,在趁機殺死解送自己的軍人史畢爾後,不但穿上他的軍服,甚至使用他的名字,在殭屍末日中與人組隊奮力求生。對他而言,世界末日固然險惡艱辛,卻也是擺脫過去、重新做人的絕妙機會,難怪當他發現一位黑人兄弟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與不堪過去時,不斷掙扎著是否要殺人滅口。

  女主角羅絲在丈夫死去後,求助於史畢爾,希望他能帶領自己尋找失散的女兒安娜。原本嬌滴滴的她,在一次次與殭屍的戰鬥中逐漸壯大、黑化與現實化,在危急存亡關頭槍殺不良於行的隊友,甚至丟下重傷的史畢爾不管。對她而言,活著的意義就是保護安娜,隊友最終都只是她用於保護安娜的工具而已。

  女配角善是韓國人,只會說韓語,不會說英語,在活屍橫行的末日世界,始終秉持一顆善心,只殺活屍,不殺活人。雖然這讓她在第二季絕大多數時間成為幫派老大的俘虜,但善有善報的是,她是唯一順利搭上飛機逃難的人,而在機上,她也遇到駕駛員用流利的韓語和她溝通,讓她感覺好極了。

  如此看來,在理應拋棄一切身外之物與道德良知,只顧奮力求生的殭屍末日中,每個角色都還是有他/她放不下的東西:史畢爾放不下過去;羅絲放不下女兒;善放不下善心。而這讓人不禁想起精神分析理論中非常有名的一組術語:哀悼與憂鬱。

  蔣興儀在其部落格《蔣興儀的學術散文》上,發表了三篇文章,分別是〈哀悼與憂鬱(I):老式的弗洛伊德解釋〉、〈哀悼與憂鬱(II):「喪失認同」即是「認同於喪失」〉、〈哀悼與憂鬱(III):喪失不是匱乏〉。這三篇文章釐清了哀悼與憂鬱之間的差異,探討了兩者在不同理論家眼中的價值高低,也標示了兩者其實都使主體不自由,都應該加以超越。

  首先,對弗洛伊德而言,哀悼是主體喪失了所愛的對象後,接受、承認這個喪失,並將其安置於象徵秩序中;憂鬱則是主體喪失了所愛的對象後,無法接受與承認這個喪失,也無法將其安置於象徵秩序中,使得已喪失的對象成為象徵秩序外的鬼影,依舊存活於主體的精神世界中,甚至成為主體的生活中心,讓主體不斷繞著其打轉卻不可得,從而被其支配與控制。

  弗洛伊德評價哀悼與憂鬱時,一方面是基於一種能夠讓主體恢復精神健康的角度,另一方面則將討論層次由個體提升到社會,基於原初喪失之母親其實是人類普遍的原初認同,如果主體坦然接受喪失原初母親的事實,而且改為認同父親之律法,才能將自己整合入社會象徵秩序,因而認為接受喪失的哀悼是健康的,不接受喪失的憂鬱則是病態的。

  後來,不管是女性主義者或是少數族群等多元文化主義者,都提出相反的看法。他們認為哀悼是坦然地接受自己已喪失原初母親或族群認同,轉而接受父權或主流權力的支配;並認為憂鬱是堅持追尋甚至復興自己已喪失的原初母親或族群認同,拒絕接受父權或主流權力的支配,進而認為哀悼是不好的,憂鬱才是好的。

  再後來,斯洛維尼亞籍的拉岡派精神分析理論家斯拉維・紀傑克(Slavoj Zizek),則再次翻轉了多元文化主義者對於哀悼與憂鬱的論點。

  他認為哀悼者坦然地接受喪失,並將其安置在象徵秩序,沒能深究自己所喪失對象的性質,確實過於消極。但在此同時,他也認為憂鬱者執著於自己「喪失的認同」,已經使自己的認同變質而酸敗,由認同於原初母親或族群等對象,一轉而為「認同於喪失」。

  詳言之,憂鬱者看似不斷追尋「喪失的對象」,但永遠只能繞著其打轉而不可得,但更深一層次看,他們更是固執地擁抱與認同「喪失的狀態」,在最極端的情形下,甚至可能在所愛對象還沒喪失前,就在精神上主動先消除他們,讓他們喪失而「不存在」,從而讓「喪失的狀態」能夠「存在」,進而讓自己可以把「喪失的狀態」當作中心,不斷繞著其打轉。

  在紀傑克看來,不管是哀悼或憂鬱,都只注意到所愛對象的喪失,卻沒承認最根本的反而是主體之所以成為主體必然帶有的匱乏。而主體正是為了避免看見那個匱乏,才專注於喪失的對象:或者如哀悼者一般將其設置於象徵秩序,或者如憂鬱者一般將其轉化為喪失的狀態,並且以之為中心而不斷圍繞追尋之。

  最後,紀傑克認為,面對所愛對象的喪失,主體不應該只是簡單地哀悼,也不應該複雜地憂鬱,而是應該再喪失一次,徹底地喪失,亦即「喪失的喪失」:主體不應該再將喪失的對象或喪失的狀態保留為他的中心,反而應該發現並承認自己的中心除了空白與匱乏,什麼也沒有(沒有特定國家、族群、語言、性別、世代、政黨、顏色⋯⋯)。

  回到《黑暗夏日》,我們可以發現,黑道殺人犯史畢爾固然在末日後改名換姓,也變裝成代表正派的軍人,但仍舊是一個憂鬱的主體,暗地裡固執地擁抱與認同「喪失正派的狀態」,進而以之為中心不斷痛苦打轉,甚至掙扎於是否殺死知道實情的黑人兄弟,卻沒想通世界早已是另一個模樣,而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確也已成為一位值得信賴的隊友。

  過度保護女兒安娜的羅絲,也是一個憂鬱的主體。一般而言,我們會從孩子的角度,將憂鬱者定位為因父親律法的介入喪失原初母親後,仍舊不斷追尋後者的主體,但其實就母親而言,何嘗不是因為父親律法的介入而喪失自我完滿的母嬰共同體狀態?

  就此而言,羅絲其實是在喪失與安娜的母嬰共同體後,固執地擁抱與認同在精神形構上「已喪失的與安娜之間的完滿共同體」,從而以之為中心不斷打轉,進而在實體世界上過度保護或綑綁安娜,再進而成為為了安娜而可以隨時槍擊或拋棄隊友的人。

  相對於史畢爾與羅絲,善則可以說是較為自由的主體。善對於善心與善行的堅持,並不是因為固執擁抱「喪失的對象」或「喪失的狀態」,卻沒承認最根本的反而是主體之所以成為主體必然帶有的匱乏。

  相對地,她乃是意識到主體形構中帶有的匱乏後,並不企圖填補,反而是寧可保有一個自由而開放的空場。其結果是所有非我的異質他者與非日常,都可以成為她的多稜鏡,不斷為習以為慣的末日後你死我活日常,折射出嶄新、多元而具批判性的詮釋角度,從而為僵固的末日後世界,保持一泓氤氳和平之光的湧動活泉。 

  《黑暗夏日》第一季於2019年上線,第二季於今年上線,而在第二季末尾,原班人馬只剩善成功搭上逃難飛機,另外還有羅絲、安娜這對母女留在機場。這樣暫時劃下的休止符,不禁令人思考,本劇如果還有第三季,故事又將會如何繼續發展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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